從體制外到體制內,邱義仁的觀點

雨蒼 (Billy Zhe-Wei Lin)
11 min readJun 19, 2018

現職為台灣日本關係協會會長、新境界基金會執行長的邱義仁,曾是體制外的抗爭者,做過基層組織,議題倡議,也協助過選戰,成為政黨輪替後首批進入體制內的政務官。

體制外到體制內,邱義仁看到了什麼?這條路上,或許有非常多的觀點是體制外的朋友所看不到的,因此期待能透過對邱義仁的訪談,了解這條路上可能看到怎樣的風景。

邱義仁

從問why、what,到思考how

在體制外的時候,邱義仁最關心的其實是what、why,為什麼事情是這樣?為什麼要做這樣的蠢事?這是當時最主要的考量。可是,進入體制以後,就要學習從how的角度來思考問題。他解釋,有時候有些事情從what的角度來看是很有問題的,可是到了政府內部,就要開始思考,該如何改變?罵一頓無濟於事,心態上最重要的改變還是要思考,該如何處理?

邱義仁坦承,這是很艱難的過程。因為過往在體制外並不習慣從how來想,這就需要面對問題的本質,有些是結構性的,有些是人為的,這兩種會糾結在一起,而改變這種狀況很困難。一般人可能認為人為的問題比較簡單,結構性的問題比較複雜;但是,邱義仁發現,就算把人換掉,結構還是會源源不絕的產生這樣的人,這樣的人又會鞏固結構,換句話說,從實際運作的角度來思考,很難區分人和結構的問題何者比較複雜,要處理這樣的問題相當困難。

以長照來舉例,邱義仁說,在民間的時候可以只講一堆道理,但是到了政府,重要的就是該怎麼把政策弄出來,「不能只有講道理」。邱義仁舉例,要推長照,要錢、要人、要空間,就要開始去想,哪裡可以湊到這些錢?可能要跟很多人吵架;再來,哪裡可以找到這麼多的人員?訓練的話要花時間,有人會想,是不是給目前的外籍照顧工多些薪資、給他在職訓練來轉換?外傭轉換可能又會挨頓罵,但民間罵完就罵完了,政府還要再想下一個方案,像是有沒有機會讓中年沒有就業的家庭主婦做part-time?關於訓練可能又有一堆意見,又要再想下一個方案。

邱義仁解釋,在政府就要面對這些外界對於「why」的質疑,可能要出來替政策辯護,但更重要的是持續思考有沒有其他方案,怎麼把外界的批判轉換成具體能落實的政策。

對事錯事、辦好辦壞

從how出發,邱義仁說,他慢慢會比較不是從對錯的角度來看事情,而是從四個象限來看:事情是對的,還是錯的?事情辦好了,還是辦壞?

邱義仁解釋,對的事情把它辦好,那當然就是福國利民;對的事情做壞,白搭;錯的事情做壞,那是悲劇一場,但如果錯的事情做的好,這就麻煩了。

好壞對錯的四個象限

邱義仁說,以前他會重視對錯,但這十幾二十年,他更重視有沒有把事情做好,「對的事情做不好也是沒有意義」。但是事情能做好做壞背後還會牽動到人、結構的問題,又發現人和結構也是糾在一起,「越弄越頭痛」。

要做事,就要會做人

作為第一次政黨輪替後首次進入政府擔任政務官,邱義仁怎麼與事務官磨合?他分享自己的經驗,他會先讓事務官做一些報告,就算不同意,也不會預設事務官有陷阱會害政務官;如果意見不一樣,他認為可能是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樣,會跟事務官談,請事務官改。

就邱義仁的經驗來說,大部分的事務官都是守本分的,經過一段時間以後,事務官就會理解,他不是從立場看事情的人,也會讓未來的互動更順。之後就算事務官有意見想要說服邱義仁,心理的負擔也會降低很多,不會擔心政務官的眼光;若是邱義仁想請事務官做一些改變,事務官也不會覺得是在亂下命令。

邱義仁坦言,剛從美國回來台灣的時候,他常常跟人辯論,得罪了很多人。過了一陣子以後,他發現自己的形象被定型了,反而要花很多時間在解釋、道歉,別人也會擔心會不會被背叛,反而虛與委蛇,還是怕被報復,不敢多說話。他想解釋,想道歉,「磕頭如搗蒜」,但別人不一定聽的進去。結果,能做事的能量只有20%到30%。以前邱義仁總是認為會做人和會做事是分開的,但這二十年才慢慢發現,會做人的不一定會做事,但不會做人就會很難做事。「猛一回頭,怎麼花這麼多時間在解釋?」他發現,開始從how的角度切入,開始關心如何做事以後,自己才有這些體悟。

參與選舉才知道,妥協是必要之惡

參與選舉對邱義仁而言是很大的轉變,但這樣的改變是好還是不好,他坦白承認,「我也不知道」。

邱義仁說,參與選舉最大的改變,一個是會想比較多「how」的問題,另一個則是會發現,溝通是個不容易的事情,該如何讓人有興趣,並且可以讓人聽得懂自己的理念?邱義仁說,選舉讓他知道怎麼溝通,讓人有興趣,這是一個不容易的工作,大部分的人不一定學的會。

外界常常質疑,政治人物從政以後,是不是會慢慢忘記自己的理念?邱義仁說,來自體制外的那些價值他都盡量保持著,但政治人物多少會忘掉一些,或是花太多時間處理「how」,背後的價值就可能會被忽略或忘記。他表示,從體制外進來的價值會影響到決定,但現在越來越重視「how」,如何落實。

邱義仁指出,參與選舉的過程就要學習如何去妥協。「這聽起來好像很沒有原則」,但是選舉會遇到各種人,每個不同的族群利益都不一致,想要更多支持,就要尋找最大公約數,就要對更多人妥協,「能妥協到50分就了不起了」。

思考how的過程就是妥協,邱義仁說,「妥協是必要之惡」,但要妥協到怎樣的程度?沒人知道。可能妥協到最後價值就不見了,而且會妥協到價值不見了、或甚至傷害了價值也無所謂,只在乎怎樣在政治利益的折衝中完成政策,或是把選舉選贏。「有人可能還是維持住,有人可能妥協不下去,有人就無所謂了。」邱義仁無奈地說。

邱義仁指出,政治人物當然有在乎的價值,但價值怎麼落實?這個過程就會遭遇妥協,這些妥協是「how」裡面很重要的成份,幾乎沒有不妥協的。拿不到100分,就先妥協,但也不能把價值扭曲的太厲害,「起碼要50分或60分可以補考」,如果做到最後只能丟掉再翻轉,那就是投降,「原則要把握」。

除了妥協以外,時間點也很重要,像是選舉的時間點,就是思考「how」的時候很重要的元素。邱義仁舉例,有些政策道理講不清處,但人民期待的方向實在難以執行,只好拖。拖的目的是什麼?一方面有選舉壓力,另一方面也希望能爭取時間,讓更多人思考。在這個過程中透過一次又一次的社會討論,讓民眾去討論、面對,或許有一天就能落實自己的價值。

政治人物如何協調理念與金主想法的衝突?

政治人物如何協調自己理想與金主之間的衝突?邱義仁認為,每個人的作法都不太一樣,有的人會選擇理想,但讓自己傷痕累累。這又回到之前提到的,不會做人就很難做事,別人就會防。而政治人物通常不是在金主的想法或是自己的理念中擇一,而是選擇另外一個不同的折衷方案。

有的時候金主的理念實在不能這樣執行,政治人物就會跟金主說,意見不錯,我們想想看,但一想就想到選舉後;有的時候也會跟金主說,某些團體或誰也有不同意見,是不是這樣子,試著做某個方案。金主雖然不滿意,但有小進展,有的金主會接受,也有的不會。對那些不接受的金主就得再想別的方案,這就要看經驗了。

選舉可以說服選民支持自己的理念嗎?可以,很難

邱義仁認為選舉有機會可以說服選民,但很難。他解釋,候選人一天可能要跑20個行程,每個行程都20分鐘,或30分鐘,如果停下來和選民解釋、討論,下個行程就可能會耽擱,只能握手之後就離開。不過,選舉常常有機會去參加座談,或是客廳會,時間一兩個鐘頭,這就會有時間說明與溝通。「不敢說說服,起碼有機會溝通」,邱義仁說,這樣相對長的時間就能拿出數據,好好跟選民溝通政策,用自己的理念說服他們。

邱義仁指出,另一種「how」,就是「該怎麼講」,這是很重要的事情,滿腔經綸不一定有用。在朋友圈常常發現,有些人寫比講還要好,用寫的就能讓人看的津津有味。邱義仁認為,腦袋裡的東西要怎麼和別人溝通,是不容易的工作。

不忘初心,自省很重要

邱義仁指出,維持住價值講起來容易,但做起來很難。要記得價值,「自省」就很重要。可是,擔任政務官,常常眼睛一睜開就忙到晚上,每天處理事務,妥協這個、妥協那個,三年、五年、十年以後就會忘記了。

在自省之外,還需要有其他東西不斷提醒自己價值的重要。邱義仁分享,他有些沒有捲入政治活動的朋友,互動有維持一定的頻率,有足夠的感情,這些朋友就會刺激自己去維持住價值。他說,有幾個學界的朋友到現在還是維持很好的關係,他很感謝他們能夠偶爾講兩下,讓他想起自己原先希望落實的價值。

邱義仁以自己的經驗分享,像他這樣子平凡的人,要以個人的修為做好自省的工作相當困難,維持一定外界刺激和挑戰,是他自省的來源。但政治工作因為忙碌,很容易就會與體制外的朋友疏遠。他提醒,就算從事政治工作,也應該保留一些時間給那些體制外的朋友,讓他們有機會與自己交流,刺激自己反省。

有的人擔心政治人物過於忙碌,導致只能透過自己的人脈來找人做事,可能會形成「小圈圈政治」。邱義仁說,會有這樣的抱怨是因為停留在what跟why,進入how以後就知道,人不可能認識所有人,人際網路關係仍是疊起工作的基礎,這是很自然的事情。怕的是,人脈關係就一直固定這樣,這才是危險的。

他解釋,隨著經驗的累積,遇見的人會越多,就應該認識更多人,以擴大資訊來源與諮詢的圈子。

民調治國?政治判斷很重要

邱義仁認為,在民主國家,選票跟民意還是很重要。有人認為民意只有兩三歲,但邱義仁說,這仍是很實在的民意。在進入體制以後,「how」就很重要。就算民意可能下週就轉向,但在「how」的問題上就是政治人物不能迴避的問題。更高的價值當然重要,但是政治人物還是要重視實際的角度。

邱義仁認為,政治人物要重視「how」,就要研判民意的走向。有些事情從what跟why的角度來看沒有什麼談的價值,但是處理how的人壓力很大,每天晚上的政論節目不斷炒作,政府就會擔心會不會失血,給選民錯誤的印象,以為執政黨很無能,這就得處理。

邱義仁指出,研判民意走向就涉及到判斷,這不是從價值,而是從how來做政治判斷,判斷這會不會成為大問題。這種判斷一方面是經驗的累積,越有經驗判斷就越準,也有的政治人物,比如陳水扁,他的政治判斷就很準。

審議民主,仍會出現代議制度問題

為了收集更好的民意,審議民主是個出路嗎?邱義仁認為,審議民主剛推出的時候,很多人都覺得這可以治療資本主義式民主的毛病,但後來大家卻發現,資本主義式民主的毛病都在審議式民主中出現了。

他舉例,審議式民主只能在小範圍中落實,人數太多就要選代表,選了代表就跟代議制度的問題了。他認為規模不能大是審議民主的致命傷。

邱義仁指出,另外還有一個問題,有時候這100人以審議民主的方式討論,跟另外100人以審議民主的方式討論出來的結論可能會不同,這該怎麼辦?結論不一樣,真的可以代表民意嗎?這是另外一個問題。

在議題層面方面,邱義仁指出,有些議題可能會涉及更多相關層面,但審議的時候卻只有談到其中一部分,而上級政務官需要考慮更多層面,自然可能會不採用審議後的共識。不過,邱義仁仍認為,審議後所收集到的意見還是可以提供給政務官作為政策決定的參考,幫助政治人物做出更好的判斷。

智庫該做什麼?長期研究、協助執政團隊

在政策成形的過程中,智庫應該扮演怎樣的角色?身為新境界執行長的邱義仁指出,智庫在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功能。在選舉之前,智庫的功能是產出選舉的白皮書,一方面讓候選人在選舉的時候有題材去講,另一方面也是要告訴選民,這個候選人已經準備好要執政了。

在執政之後,邱義仁認為,智庫該做的就是做中長期的研究,一方面為了未來的選舉做準備,把這些研究轉化成未來選舉時的政見、政綱或是白皮書;另一方面,這樣也不會跟行政院有衝突。邱義仁說,行政院就跟消防隊一樣每天打火,每天短期的「how」就已經讓行政院很累了,如果智庫也做短期的政策研擬,做出來的意見跟行政院不同,可能還會出現政治問題。雖然智庫三分之二的董事不是民進黨員,但外界可能還是會認為是在扯執政團隊的後腿。

不過,邱義仁說,若是行政院有需求,希望智庫可以投入人力協助,智庫也能立刻調派人力協助完善相關的政策,規劃理想的作法。當然,智庫也能規劃活動,像陳正然大使在智庫中提議要規劃總統盃黑客松,智庫方面就協助尋找相關部會,讓好的活動能落實。

位置不同、觀點不同,定位很重要

對於現在仍在體制外監督政府的朋友,邱義仁有什麼建議?他認為最根本的問題仍是定位。如果定位是體制外的團體,繼續聚焦在what與why監督政府、針貶時事,這樣也很好。

但如果不甘只是提意見、批評、指責,想要做點事,可能就要考慮到how。這就要思考自己跟政府、政治的關係,而前面所提到的問題就會跑出來。

邱義仁說,一旦開始思考「how」的問題,思考怎麼把價值落實到政策上,就一定會開始思考好壞對錯的四個象限的問題,進一步,也才會了解為何要做事,就要先會做人。

從體制外的why、what出發,一路到體制內才理解的「how」,從做對做錯、做好做壞,到會做人才能做事。回首來時路,邱義仁總說「不堪回首」,但是這番理解,總是經歷了一番從體制外到體制內的歷練,也才能「見山又是山」。透過持續的自省,讓自己在思考「how」的過程不要忘記why、what,不要忘記從政的初心,是每個政治人物都要持續面對與修煉的課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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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蒼 (Billy Zhe-Wei Lin)

自由軟體工作者,公民記者。Open source worker and citizen journalist.